郁欢心打了个寒战,转过头看向出声的许采云,顿时觉得他秀气的面庞透着股邪气。
她道:“你开什么玩笑?”
许采云抬起眸子只看向郁恕君:“郁大人,我并非开玩笑。”
郁恕君沉默了半晌,道:“我明白许神医的意思了,我会尽早处理的。”
许采云呼出一口气,便准备告辞,临行前忍不住回头问:“郁大人,我听闻您已拜了江湖第一剑客傅仙儿为师?”
郁恕君一愣,皱眉反问:“许神医为何关心这个?”
许采云神色略带怅然,似乎为没有见到人而失落,他道:“我曾受过他的恩惠,若非如此,今日我也不会跟着上门来。”
郁恕君顿了顿,只道:“竟有此事,我从不曾听他提起过。”
许采云摇头一笑,颇有朗月清风之韵,他道:“数年前我路遇水匪劫船,险些丧命,得傅大侠路过相救才得以脱身。想来他行侠仗义多年,救过的人不计其数。他不记得我也很正常。”
郁恕君送他至院门口,听罢此言不由驻足。一时竟想到,钱东山中,傅仙儿也是这样救的他。
许采云朝他拜了拜,与他道别:“郁大人留步,我自己走回去就行。若想知道这蛊毒是何物,两日后来馆里找我便是。”
“神医慢走。”
月色溶溶,也不知何时乌云尽散。许采云踏着月色而去,一袭白衣翩然飘舞。
郁欢心走过来,哀戚道:“十一哥,父亲的尸骨……”
郁恕君转回身,月光泄了他半身,他的眼里似沉了一潭清泉,负手边走边道:“我先去看看父亲。”
偌大的郁府,三房一家子二三十口人带着仆妇挤在这座三进的院子里。两年前,郁恕君劝郁礼搬出去,他不愿意,他担心外头议论,会影响到两个孩子的前程,便甘愿领着全家继续在老太君手底下熬着。
郁恕君走进屋,花娘已经醒了坐在床边上,呆呆愣愣看着床上仿若睡着的郁礼。郁恕君走过去,他这些年四处奔波,对郁礼的印象还停留在少时那个放荡不羁的模样。如今细瞧,他才发现郁礼瘦了很多,也苍老了许多,眼底皱纹遍布,两鬓苍白。
花娘道:“我听到动静,怜儿回来过了?”
“是。”
花娘沉默,似乎纠结了片刻,才道:“论理她该进来拜一拜,可她有了孩子……不进来也好。”
郁欢心倚在门口,闻言哭着跑了出去。
郁恕君看着躺在床上的郁礼,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当年自己求他收留那一日的场景,即便过去这么多年,记忆依然鲜明。
他好几年没回来住过,这里的一草一木,一桌一椅,似乎都没有发生变化。只是当年高高的屋顶,变矮了,宽敞的院子,变窄了。
郁恕君静静站了后一会儿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院子里,陈启正等着他,见他虽走了出来,却神情冷峻,沉默不语,便壮胆道:“少爷,要去查一查那个长盛医馆吗?”
“要查。”郁恕君迟疑片刻,心里却清楚只怕那里已人去楼空,他抬头道,“重要的是要仔细查一查父亲去徐州这一路都发生了什么事?见过什么人?那个所谓漕运的朋友又是什么人?”
这可难办多了,但陈启道:“属下这就去查。”
郁恕君心知查这些需要时间,急不得。眼下最重要的事,是要尽快将郁礼入殓,治丧,入土。老太君和大房二房他靠不上,治丧一切需准备之物,以及丧仪流程,他都要自己去操办。
郁恕君一边吩咐,陈启一边一一记下。二人坐在桌边,边说边写将整个丧仪流程初定了下来。等写完,郁恕君又查漏补缺了一遍,已过了一个时辰。夜已深,他匆匆打发陈启连夜去买一口冰棺材回来,以及寿衣丧父等一应治丧之物。
但要想在郁府办丧事,却绕不开老太君这个郁府当家人。郁恕君心头有些烦躁,他本想晚上回一趟御史台,把傅仙儿一案的关窍梳理一番,现如今看来是不能了。
郁欢心陪他喝过一盏茶,想跟着他一起去见老太君,却被郁恕君催促着去睡觉,他自己带着笔墨尚未干透的册子,独自往老太君院子里去。
老太君果然没睡,卧在窗前榻上看书,就等着他来。
等他进了屋,侍女尽退,只留了贴身嬷嬷守着。老太君把书合上搁在桌上,正是一本《孝经》。
郁恕君心头冷笑,面上却不显,恭恭敬敬给她请了个安。
老太君的声音清清冷冷,她道:“你倒还记得规矩,不愧是官场里历练出来的人,不像三房那些个孩子,都给教坏了。”
她说罢,手微微一撒,郁恕君上前给她倒了盏茶,才在她对侧榻上坐了下来。
“父亲骤然去世,三房上下都乱了套,这才冲撞了祖母,孙儿在这里给您陪个不是。”郁恕君从怀里掏出册子,直接道,“父亲的后事,孙儿已草拟了一份章程来,还请祖母过目。一应花销都由孙儿来出,不必动用公中的钱。只是三房人少,少不得到时候要请莫伯安排些人手帮忙。”
老太君抬头剜了他一眼,却没有动怒,她将那册子按在手底,没有急着看,而是挥了挥手,那嬷嬷也退了出去,一时屋里只剩下祖孙二人,她才沉沉道:“这些稍后再说。我知道你不喜听我提这些话,但今日我不吐不快,你可知你生父每每听到你对着别人叫父亲,心里有多痛呢。”
郁恕君正要说话,老太君已抢白道:“我知道从前的事惹你不快,这么多年你心里也一直记恨着。当年之事,正逢你父亲才升上礼部侍郎一职,那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眼红盯着他,想把他拉下马来。把你记到三房名下那是不得已之举,你如今也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,怎么不明白这等权宜之计的道理。说到底,你我才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啊。”
郁恕君被这一番无视事实的话震惊到了,即便当初记名之事确实不得已,那之后八年的置之不理又作何解释。
郁恕君不为所动,只道:“郁府上下,都是祖母的血脉至亲。”
老太君梗了梗,她今日已在心里做了破釜沉舟的准备,即便明知郁恕君不是那么容易劝服的人,她仍然不遗余力,她接过话头,摇头道:“即便是血脉至亲,也要分个亲疏远近。就好比三房那几个孩子,我即便对他们再好,他们也不和我贴心。”
郁恕君心里明白,这话就更无从说起,老太君对三房几个孩子,根本没什么亲情可言,只是面上过得去罢了。
可今日之后,这面上都过不去了。他在心底叹了口气,若不是陛下三令五申,让他不要明着和郁府撕破脸,他真的懒得和他们周旋。
“祖母这话说的伤心,但人与人之间,若是合不来,倒也不必互相折磨。”
老太君面上一寒,语调带着几分伤怀道:“我知道,三房是打算着搬出去住,是我这个做祖母的不是,来日到地府,没脸去见你祖父。”
郁恕君微微动怒,分家之事,是老太君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提出来的,如今到她的嘴里又变成了三房的不是。
郁恕君道:“府里孩子多,是非就多。今日我争你的,明日你争我的,不会有停息之日。于祖母而言,虽手心手背都是肉,可每做出一个决定,外人总要揣摩到底是偏心了这房还是那房。倒不如分开来,大家各过各的,彼此离得远了,心反而能近些。”
老太君默默沉思了许久,倒像是被劝服了,顿首道:“那好吧,就听你的。”
这倒成了他的主意,郁恕君仿若吞了苍蝇一般难受。他冷峻了神色,正欲与老太君将丧仪之事敲定后速速离去,便听老太君忽而道:“丧仪之事,你来安排就是,若要人手便去找莫伯,总归母子一场,我做了我该做的,问心无愧罢了。”
问心无愧二字,实在沉甸甸,郁恕君冷冰冰望着老太君寝室内壁龛里供奉的佛像,眼神幽深道:“祖母仁心,乃是盛京世家中的楷模。丧仪若能圆满完成,三房定然感激祖母慈心。”
“感激不感激的,老三人都走了,前尘往事我也不计较了。”老太君话音一转,忽而定定望着他道,“今日还有一件事,祖母还要和你商量一下。”
那必定不是好事,郁恕君抬头听着她的下文。老太君便道:“老三身上的那个爵位,照理该传给方施,只是他年纪还小,爵位于他而言实无裨益。我想,不妨将这个爵位给方荆,他是二房老大,和你关系也不错,你觉着呢。”
郁恕君不想她打的这个主意,一口回绝:“此事万万不可。其一,袭爵一事,是要过内务府的,绝不是我们说改便能改。其二,三房并非没有子嗣,这样做恐怕惹外面非议。”
老太君可不想听这些道理,这心思在她心里转了好几年,渐渐成了她的心结,她执拗道:“当日你把爵位给老三,我便一百个不同意,但你执意如此,祖母想着家和万事兴,也就忍下了。可这几年,三房仗着贵妃和你,在府里作威作福,不把大房二房放在眼里!恕君,说到底,你我才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亲祖孙,那三房和你,是隔着的啊,你怎么就不能明白祖母的苦心呢!”
郁恕君听罢,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。老太君继续哄道:“贵妃若诞下皇嗣,便是一朝踏上天去,三房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,要多少爵位不成?你与二房其他人关系一般,可与方荆是十分投契的啊,这爵位落在他的头上,不是皆大欢喜吗?”
郁恕君低声笑出来,道:“祖母以为这爵位是菜市场的猪肉,想分就能分吗?”
老太君道:“左不过是你和陛下去商量出一个托词来,有何不可?”
“这主意是大伯给您出的,还是二伯给您出的?”
老太君气愤道:“那是你亲爹。”
“祖宗祠堂里,孙儿是记在三房名下的。”
“那便再开一次祠堂,改回来。”
郁恕君只觉荒唐,轻笑一声,心底却一片冰凉,他有些乏了,目光望着虚空道:“此事绝不可转圜,祖母就不必费这个心了。”
老太君捏着手里的杯盏,差点忍不住摔个稀巴烂,她深吸两口气,复又道:“你这孩子就是脾气倔,祖母也知道是劝不动你了。不过你既是三房长子,这爵位该由你继承才是,轮不到那郁方施啊。”
老太君心思百转千回,既然别的路走不通,不如让郁恕君自己袭爵,这样爵位总归是落在自己亲孙子头上,不必旁落他人。
郁恕君却兴趣寥寥,他道:“我有公职在身,不便再弄个爵位来。何况此事早有决断,祖母就不要再打别的主意了。”
眼看着他要走,老太君一把抓住他的手,满面哀求道:“祖母不逼你,此事你再想想,总归祖母不会害你就是。”
郁恕君没有点头,也没有摇头,他只是顿了顿,跟老太君道了别。
出了院门,陈启提着盏灯在门口等他。
松风明月,清泉蛙鸣。
陈启小心问道:“少爷和老太君议事不顺利?”
郁恕君头疼,又摇了摇头。
陈启憋着一肚子话,怕现在不说就该忘了,便道:“属下向您禀报一下这些时日京里发生的事,您就当散步听个趣,如何?”
郁恕君摆手打住他:“这些后面再说。”他撑着头揉着太阳穴,冷不丁抬头问,“府里那座观景的塔修好了吗?”
陈启一愣:“啊?……哦,这两日应该差不多了。”
“上匾了没?”
“等着少爷赐字呢。”
郁恕君道:“素手把芙蓉,虚步蹑太清。就叫太清塔吧。”